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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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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會

聽完奏疏全文, 群臣皆嘩然,在隊列中交頭接耳,聲音嘈雜, 維持秩序的內宦喊了好幾聲都控制不住局面。

“肅靜!”

蘇懷安站在昌平帝的身側, 見場面失控, 上前幾步沈聲大喝了一聲,才讓他們回過神來, 漸漸恢覆安靜,但目光依舊停留在康王的身上。

頂著一眾火熱的視線,康王面色不變, 來此之前,他就做好了心理準備,

眾臣情緒激憤,站在最前列的李元瓊幾人卻袖著手, 安之若素。昨日昌平帝與康王商討之後,就讓幾位重臣進宮加了個班,任由康王和他們唇槍舌劍。

知道自己的嘴皮功夫比不過久經朝堂歷練的老油條,康王沒打算和他們進行一對一辯駁, 面對幾人的質疑, 他拿出了昨晚幕僚們費心列算的數據, 用事實進行反駁。比如:大楚建國時的田地數與昌平年間的田畝數、每年稅糧征收的轉運損耗、各州百姓繳完稅糧的口糧剩餘以及稅改後的預計數量。

幾番對比之後,再畫個大餅,列舉出稅改之後國庫收入預計增加數、百姓年收入增加數、未來人口預計增加數……聽得昌平帝都更加心動。

康王舉著賬冊振振有詞,若覺得他說得不對, 請也拿出具體實例來。

李元瓊能力不如曲伊, 上任數月,仍對各部門的數據不夠了解, 康王又早有準備,花了一晚將話術和數據背得嫻熟,占據著道德制高點。吵到最後,李元瓊漲紅著臉冥思苦想,竟不知該如何反駁。

昌平帝看得直搖頭,對李元瓊更看低了幾分,心想康王好運,若換成曲伊在此,絕不會讓他這麽輕易過關。

不管怎麽說,尚書令敗退,其他朝臣也不好再說,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了,拿到了今日的大朝會上。

感受著後方傳來的視線,李元瓊垂眸靜立,面無表情,昨日與康王論辯結束,昌平帝又將他留了下來,暗中交代了一番。雖然他對此事持悲觀態度,但他沒有曲伊統率群臣一呼百應的本事,面對皇帝的強壓,他只能憋屈應下。

這樣想著,他轉頭與戶部尚書戴正山對視一眼,兩人眼裏皆是無奈。

其他朝臣冷靜下來,見前面的幾位主官都揣著袖子毫無反應,也意識到了什麽,用眼神互相交流著,昌平帝俯視著臺下的暗流湧動,環視一周,按流程發問:

“諸位愛卿,對康王所提的一條鞭法賦稅改革有什麽看法?”

聽見詢問,禦階下安靜數秒,緊接著再次騷動起來,後排數名文官接收到主官的眼神,一齊出列。

無論稅改還是清丈田地,都是要命的大事,站在這裏的滿朝文武,誰家沒有數千上萬畝的田地?誰能保證家中地產百分百的來歷清白?

康王想要清丈田地,就是拿刀在往他們身上砍,他們豈能坐視。

“陛下,臣有話要說。”

“請講。”

“陛下,稅改之事幹系重大,康王殿下心系萬民,但沒有地方處政經歷,難免思慮不周。各州稅目繁雜、人丁田畝情況不一,怎可一概統之盡數折銀?臣請陛下三思!”

“陛下,臣附議,稅改一事影響深遠,一招不慎則會遺禍無窮,臣以為當慎重行事,不可貿然更改。”

“臣也附議!”

數人接連出聲,但措辭還算保守。事發突然,看到李元瓊幾人模棱兩可的態度,摸不準這份奏疏究竟是誰的主意,不敢貿然攻擊康王、也不敢批判奏疏內容,只能謹慎地起個頭,表達態度,若皇帝坐視不理,那他們就要對準康王開噴了。

知道朝臣的德性,昌平帝聽了,目光轉到康王的身上,想看看他會怎麽做。

“康王,對幾位愛卿的提議你怎麽看?”

“啟稟父皇。”

康王朝上行了一禮,“兒臣請父皇治童肇、常仁朝、何惠、劉婁幾人庸碌怠政、浮躁無為之罪!”

“康王殿下這是何意?”

被點到名字的人頓時惱怒,正是剛才出列反對的幾名文官。

“請問幾位大人。”

康王聞言,轉身看著他們繼續說道,“可知我朝現有田地多少?”

“這……”幾人猶豫了一瞬,“下官不知。”

“那本王現在告訴你們。據開泰三年戶部的數據統計,共有常田七百三十二萬頃。去年戶部的賬目也是這個數據,數代以來,我朝農田竟然無增無減,豈不可笑?”

說完他頓了頓,再次詢問,“再問幾位大人,可知國庫收入多少銀?”

“下官亦是不知。”其中一人沈默片刻,朝他拱手答道,“下官入朝以來累任禮部職司,未曾接觸過戶部數據,因此……”

“既然常大人一問三不知,對稅改之事全無了解,那為何說本王思慮不周?”

不等他說完,康王直接擡手將話打斷,抓住話柄出言質問,“難道常大人在朝中議事單憑嘴說,從不探究其中實際,不引用具體數據,論事只靠空談?那本王說你庸碌怠政又有何不對?”

“你!”

常仁朝被他說得面色發紅,擡手怒視,“稅改一事影響深遠,即便下官不知今年的國庫收入和田畝數,也知道此事不可輕為,提議慎重行事有何不對?康王殿下何必出言羞辱?”

“不可輕為並非徹底不做,難道事情不好做,我們就要放著不做?常大人這般行事,可對得起身上的官袍?為定此策,本王翻遍戶部近百年賬目,又在蒲州親征稅糧,自認此策並無不妥之處,常大人若說不出具體問題就請歸列,本王不屑與你多言。”康王甩了甩袖子,神色輕蔑。

常仁朝面色發青,見其他幾人一言不發,心中更氣,卻當t真說不出一二三來,只能後退歸列。

試水的小角色退場,接下來有數人出列,根據康王的奏疏內容進行質疑,越問越細,從折銀計算問到田畝劃分。能在官場上混出名堂的人,博聞強記都是基本功。雖然奏疏只念了一遍,他們也記下了七七八八,此時引經據典,挨個提問。

康王準備充分,對此絲毫不懼,站在原地有理有據的一一解釋,太元殿一時熱火朝天,嘈雜如同菜市場。

昌平帝坐在高臺之上,看著這一幕心下欣慰。對康王這番舉措的用意心知肚明,知道他多半是被妃嬪接連有孕刺激到了。

但從這一點比較,他覺得康王比恭王強出了數倍,最起碼康王還有幾分銳氣,願意去做實事,而恭王只知道盯著後宮打胎。

此番稅改,若景林真能幹出幾分名堂,未來也是一位賢王,昌平帝這樣盤算。

至於皇位,那是不可能的。

一條鞭法的施行絕非一日之功,期間艱難也可以預料,沒有人能保證這次改革完美成功。所以說,從康王站在殿內念出這份奏疏的那一刻起,他就註定與大位無緣。

自古改革都是由臣子主持,沒有為君者親自下場的例子。因為改革無論成敗,總會損傷部分人的利益,集聚怨憤,毀傷名聲。成功了還好,一旦失敗,難免致使民怨沸騰,令主持者背上無窮罵名。

身為皇帝,想要維系至高無上的地位威儀,他必須是神聖尊貴的,不會犯錯的。一旦犯下錯誤,沾上罵名,威嚴便大打折扣,皇位也不再穩固。

昌平帝怎能允許自家儲君存有這樣的汙點?

景林還是太沖動了。看著站在殿中舌戰群儒的康王,昌平帝心裏默想。

昨日他確認了幾回,只要康王再扯出幾個人名,他就能順勢將稅改一事推過去,讓康王與其一同負責。到時候若是稅改成功,功勞總有他的一份,若改革失敗,將罪責往別人頭上一推,也能將他摘出來。

但康王鐵了心要擔下此事,昌平帝思慮良久,最終也決定由著他去做。

交給景林也好。

再過幾個月,新的子嗣就會誕生,到時候可以從頭教起,為大楚培養更加合格的儲君,景林接下了稅改的活計,景榆的註意力也會跟著轉移,兩人相鬥,免得一天天算計宮裏。

等到田畝厘清,稅改推行,景林成長起來,自己再出手將他保全,為下一任皇帝留個賢王輔政。這樣想著,昌平帝思路順暢,露出笑意。

眾臣一邊和康王爭辯,一邊分神關註皇帝的動靜,見他忽然笑了,以為他在對康王的話表示讚賞,心下一沈,氣勢更弱了幾分。

隨後,昌平帝打斷了他們的交流,逐個點名。

“時間不早了,諸位既然爭辯不出結果,就不必再費功夫。潘亞相,你對此有何看法?”

“回陛下,臣以為康王殿下此法雖然大膽,但也不無道理,不若擇其部分先行試驗,再逐年推進,想必更為穩妥。”

昌平帝對此不置可否,繼續往下點。

“戴尚書,你認為呢?”

“回陛下。”戴正山沈吟片刻,躬身答道,“臣以為亞相所言有理。”

“李相。”皇帝最後看向隊列的最前面。

“回陛下。”李元瓊垂首出列,想到昨日皇帝將他留下最後交代的幾句話,硬著頭皮開口了。

“臣以為康王殿下所言有理,我朝稅法沿用平制,至今已有五百多年,難免有不足之處,謀變勢在必行。”在眾人驚愕註視下,他首先旗幟鮮明地支持康王,隨後話鋒一轉,“但潘亞相所慮也不無道理,依臣之見,不如先清丈田畝,稅法改革再做商議。”

“李相說得有理。”

昌平帝滿意地點點頭,“既然如此,就依李相所言,先清丈田畝,由康王和戶部總攬事務,至於新稅法,有不同意見的寫奏疏上來,之後再議。”

他輕飄飄揮了揮手,進入了下一個議題。

眾人面面相覷,哪還有心情關註別的事,都心不在焉,等早朝結束就迫不及待走出宮門,有性急的三兩步追上李元瓊,一把拽住了他。

“李相!您方才……”

“慎言。”李元瓊轉過頭,制止了他們的話,見眾人都虎視眈眈看著自己,不禁頭疼地嘆了口氣,“走吧,我們回府再說。”

其他人對視一眼,一齊跟上了他的馬車。

另一邊。

散朝之後,昌平帝也將康王叫到禦書房,關上門多番囑咐。

到底是從小寵愛的兒子,他沒忍心把人直接坑死,為了避免傻兒子被人蒙騙暗算,免不得多交代幾句。康王已經很久沒被自家父皇這樣教誨過了,聽到這些念叨很是高興,連連點頭,認真聽著。

看他這副傻樣,昌平帝嘆息一聲,更加不放心了。

“此次清丈田畝,涉事兇險,行走地方千萬顧惜自身,朕讓繡衣衛全程跟著,你遇事多留心。”

“多謝父皇,兒臣知曉了。”康王應著。

“若有拿不準的地方,你不可貿然決定,多與李元瓊、戴正山等人商議。”他繼續叮囑。

“是,兒臣記住了。”

“你……”昌平帝沈默了片刻,最終揮了揮手,

“沒事了,你去吧。”

“兒臣告退。”見此,康王也收起笑意,俯身行了一禮,向後退了出去。

看著他離開的背影,昌平帝靜靜端坐著,沈思良久。

宮外,恭王府。

得到消息的恭王不由大驚,前日他被昌平帝罵了一頓,趕回府裏閉門思過,因此沒能參加大朝會,沒想到竟然錯過了這麽大的事。

“父皇為何會將這種事交給老二負責?”他在書房裏焦慮地轉圈,百思不得其解。“以老二的腦子,他能算清楚稅銀嗎?”

“據說此事正是康王殿下提出的。”幕僚站在一旁,遲疑著說道。“今早在朝會上與群官辯論,康王殿下對答如流,顯然是早有準備。”

“不可能。”

恭王想都不想,一口否定,“他有幾斤幾兩,本王還不清楚嗎?一條鞭法絕對不是他能寫出來的,他的幕僚也沒有這種本事!”

幕僚們陷入沈默,很顯然,他們也覺得康王沒有這個頭腦。

既然不是康王所為,那結果就顯而易見。

“父皇真是偏心。”

恭王也這麽想的,停下腳步恨恨說著,“他要捧老二,本王就偏不讓他如意!”

“殿下也不必太過憂心。”幕僚輕聲說道,“陛下此舉不像是在擡舉康王,清丈田畝可並非易事。”

“你是說。”

恭王一怔,而後恍然,“是了,要清田畝,先得將天下的世家豪族得罪一遍,奪人田產,這是砍人家的命根子……”
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
他忽然笑了,扶著桌案笑得停不下來。“老二啊,原來我們爭來爭去,最終都是為王前驅的角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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